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父母从高原小镇迁居至同仁县,算起来,在这片土地上已是生活了三十余年,我的生活方式也因这片丰美的土地而变得多样化,朋友们调侃说我的家乡话中带着热贡的方言和藏语系的语言。这也难怪,耳濡目染嘛。许多年来,这片土地以其得天独厚的文化旅游资源,博大精深的民俗风物和风土人情,无数次激起了我悠远无垠的热爱和遐想。
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藏语名为“热贡”,意为梦想成真的金色谷地,怀揣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人们赋予这里的山山水水人格化的神性和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故事,而这些神灵与一方百姓日夜相依相伴、生息共存、和睦相处,岁岁年年永不相弃。
拥有200余户、1300余人的土族自然村——年都乎村,气候温和,农田水利灌溉便利,也是同仁县人口较多、地域面积较大、农业生产条件较好的一片肥美之地。据史料记载:“今同仁县地区秦为西羌地,汉初名为大小榆谷,为羌人活动地区”。由此可见,土族是在明代时进入同仁藏族地区的,他们与藏族通婚、休戚与共,受当地藏族文化的影响,久而久之,其宗教信仰、生活习俗、民族语言、服饰穿着与藏族群众几近相似,其生产生活自然也就受到藏民族文化的熏染和影响。
1.
立冬后,天气越来越冷,仿佛瞬间万物静寂,然而,每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日这一天对当地群众而言却是个神圣而又特殊的日子,一场盛大的传统图腾崇拜活动在隆务河畔的同仁县年都乎村举行。据说每年农历十一月二十日被当地人称为“黑日”,这一天有许多妖魔鬼怪纷纷出来作怪,所以当地人通过跳於菟来驱逐妖魔,保佑地方百姓及生灵平安。“年都乎”为藏语,意为“霹雳炸响,消除魔孽”。我不确定这个叫“年都乎”的村名与於菟之间是否存在真正的渊源,但我能确定的是这场大规模的驱魔、逐邪、纳吉的祭祀活动,年年冬季必行,而且多少年来从未间断或停止过。这一方子民对一切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对遗留至今的於菟传统习俗的崇拜和信仰,已成为一种悠久的民族文化和强大的精神力量而长期存在。
早在《左传·宣公四年》中就有对“於菟”一词的记载:楚人谓乳谷,谓虎於菟。“於菟”是“虎”的别称。跳於菟是古羌部族虎图腾崇拜的遗俗和曲折反映,因此,“於菟舞”也叫“虎舞”,这种保留原始拟兽舞的遗存经历岁月的不断沉淀和反映,几百年来,仍然保留着土族人民群众最古老、最纯粹的精魂。进入农历十一月,就能在年都乎村感觉到於菟祭祀活动浓郁的神秘气息,於菟系列活动从这个月的初八起要经历从“邦祭”至“念平安经”,最后至“於菟舞”,几个不可或缺的环节。整个冬月,年都乎村和周边各村无一不沉浸在凝重而古拙、神秘而豪放粗狂的狂舞欢歌的饕餮盛宴中。
“邦”祭是在於菟舞正式开始之前举行的仪式,一般在冬月初八、十二、十四、十九这四个特殊的日子举行。“邦”舞即“情人”舞,是按部落分别举行的,因此一般认为,冬月初八开始的邦舞便拉开了於菟祭祀活动的帷幕。初七夜里,村民们在村后山上点起火堆,开始邦祭。邦祭的人家也是有讲究的,都是事先按神意选定的某个人家,而这家人自然而然就成为这一年最幸运的人家了。邦祭中重要的环节是请神仪式,天刚放亮,人们就把二郎神从庙里抬出,待把二郎神请到举行邦祭的人家里,便由“拉哇”(即法师)设坛场,并在拉哇的带领下摆上各家所供的“看子”(即邦祭中所用的中空环形烧馍,也叫曲连),在神庙前必须宰杀一只供祭的山羔羊,由拉哇在这一神圣时刻挑选身体强健、反应敏捷的十四五岁以上的七名男子为当年表演於菟的人选,这七名人选也就是当年的“於菟”人选。据说,当日报名参加於菟者也甚多,大多是一些家中有人生病,希望通过跳於菟驱逐病魔的人。等天完全黑下来,拉哇便带领跳於菟的七人向神献舞,口中念念不绝,大都是祈求神灵继续保一方平安、风调雨顺的诵词。待仪式结束,青年男女便可以狂呼欢唱、自由幽会、谈情说爱,而一些年长者此时便避而远之。
十二日、十四日、十九日的邦祭仪式大体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初八和十二日的邦祭地点是每年选一家,逐年在本部落内轮流,唯有十四日、十九日的邦祭仪式规定在享有至高声誉和地位的“拉哇仓”家(即主持法师家)举行。世袭传承的拉哇在於菟活动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是整个於菟活动的重要人物,拉哇主持每年的祭祀活动,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替代拉哇在整个活动中的角色。
2.
念平安经是於菟祭祀活动中的又一项重大环节,在年都乎村,农历十一月初九至二十日,在年都乎寺,由活佛主持并召集所有僧侣在寺里诵念平安经,祈求来年本寺所辖地域信众平安吉祥、五谷丰登、人畜两旺。除了寺里要举行诵经仪式外,本村的村民也要从初九至二十日由村内组织将一亿六字真言和平安经按村子里各户劳动力数量平均摊派到每家,并规定要在二十日时念完所有经数。念平安经也是深有讲究,在念经的这几日,村里的妇女和男子是分开念的。一般情况下,妇女们都集中到年都乎寺老寺院内念经,而男子则集中到寺后一小学校里念经,男女互不影响、各行其是。据说,在念经期间,有专人负责统计念经人员的考勤和每天所念经的遍数,直至在规定期限内念完所有的经数。期间因各种主观原因没有念完所分配的经数者,将会罚以茶叶包、酒水及现金,视为以此赎罪,有时还会被众人处以磕头或戏谑,场面热闹却又不失庄重。
至二十日平安经诵念活动结束后,也就到了最为隆重、最能考验於菟本领的时候了。
3.
二十日,村民们一大早就开始忙于彻底打扫庭院,清理家中所有污浊和垃圾的事务,待做完这一切,女人必洗头,男子必理发,以求健康平安。这一天也被村里人认为是最不好的日子,是所谓的“黑日”,因此借出去的东西都要如数尽收,而这一天家里的任何东西都是绝对不外借的,村民们也不出远门,更不花钱,严忌做买卖交易。为了下午即将举行於菟祭祀活动,村民们严阵以待。
记忆中每年的这一天天气都是异常寒冷,但在正午前后,不畏严寒的村民和附近乡村以及慕名而来的游客们早已把整个村子围得水泄不通,房前屋后、打场和村道上处处人头攒动,热闹不已。
大家期盼的神圣时刻终于到了。在冬日冷峻的阳光中,村子里各家各户的男子纷纷不约而同去山神庙煨桑,进殿磕头。此时的於菟们蓄势待发,个个脱去上衣,卷起裤腿,上身及大腿裸露,由旁人或自己动手用香灰涂抹头部及身体其他部位。此时的於菟在一阵又一阵尘土灰飞中,个个变成了只有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动的灰人,他们蓬头垢面、面部铁青、灰头灰脸,加之天气寒冷,看上去着实有些令人心惊。这还不算,待涂抹完毕,便由本村颇有威望的画师用墨汁或者锅底黑灰将所有於菟面部画以虎豹相,将於菟上身及腿部均绘上虎豹斑纹,并用白纸条在头部扎起一撮头发,形如愤怒的虎样。所有於菟均两手持一根长约两米的柏树枝,殊不知这柏树枝也是深有讲究,都是事先从庙后的“拉卜泽”(即俄博)上抽取的枝条,每一根枝条顶端都会劈开一个缝,於菟们手持插着符纸的树枝,腰系红腰带、跨长短刀刃,装扮就绪后的於菟不停地龇牙咧嘴,向旁人做出狰狞的魔相。此时,拉哇便击鼓诵经祈求神灵保佑,并为众於菟灌酒用以抵御严寒,若是於菟被灌醉,则预示着该於菟才能真正进入人神共娱的极佳状态。身着法衣、头戴五佛冠的拉哇神色凝重,口中念诵不止,看上去早已被神护身,虔诚的神态举止无不演绎着对世袭传承祭祀活动的极度信仰,每每观之,不得不为之震撼,并心生钦佩。
话说待拉哇吹响神螺、敲响皮鼓传达神灵旨意后,所有於菟就进入迷狂状态,并不再说话,至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虎”。随后,於菟们齐奔向庙前,以虎舞特有的“踮步吸腿跳”舞蹈动作舞步出庙,在庙场外沿外围环舞一周。随着一声火枪和铁铳的炸响,五个小於菟挥舞手中长棍,齐刷刷沿村及山间便道一路跳跃狂奔向山下,其舞步神态凝重而古拙、豪放而粗狂,崎岖的山路与他们而言如履平地。两个大於菟则与拉哇法师一道随鼓点缓缓舞步尾随下山。
於菟们在颠簸的山路上一路狂跳奔跑,进入村子,开始“串门”。他们攀墙而上至人家屋顶上,而后分两路翻墙穿越人家院中。每到一户人家,於菟们都要在院子里跳虎舞驱魔逐邪,并肆无忌惮搜寻食物,而此时每家每户也会把事先准备好的中空环形烧馍看子套入於菟手中的长棍上,这种看子又厚又大,烧制前已在全家人身上贴过得,以示沾走了身上的邪气和所有不洁之物。有些村民为迎接於菟还会烹羊宰牛,准备好美味盛宴等待於菟光临。於菟们找到食物后,会把鲜红的生肉衔在嘴里,摇头摆尾,衔肉的长舌酷似老虎吞食状。若是家中有病人,他们还会从病人身上跳过,以示把病魔统统驱走。就这样,於菟们高举尖端绑有经咒纸符的长棍,挨家挨户吊着长舌驱魔逐邪,攀墙跃房、飞檐走壁、上下窜跳,仿佛瞬间得到某种神功,动作敏捷而毛发不损,把古羌人因崇虎而模拟老虎的姿态表现的惟妙惟肖,真是令人叹服。
待穿越整个村庄的家家户户后,历时近四个小时的极富古朴遗风的祭祀活动也就接近了尾声,两路於菟这时来到村东门狂舞,全村老少遂尾随蜂拥而至。房顶上,墙头上,处处躁动的人影大声助威呐喊,一时间,皮鼓共鸣、鞭炮齐响、人声喧哗、人神合欢,至此,村中所有厉鬼病魔全被驱逐而出,众人皆大欢喜,处处充满庄重古拙的气氛。众多尾随於菟的中外游客及摄影爱好者的脚步也从村庄到山下,从庙里到庙外渐次散去。於菟们则去河边,把象征斩了鬼魔的污刀污剑和象征不洁之物的看子全部投入河中,并在零下十几度的冰冷河水中清洗身上的虎纹和香灰尘土,之后户户祈祷告吉,人人平安得福,忙乱了一天的村庄也在夕阳的映照下逐渐安静了下来。
於菟作为一项国家级非遗项目,是一项宗教与艺术相结合,娱神与娱人相结合的古朴、原始、独特的舞蹈祭祀仪式,是土族傩文化的“活化石”,这种傩文化作为一种远古的原始文化,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和异常勇猛的形象,被先民们崇拜、赞美,其中渗透的悲怆之美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历史沉淀已逐渐被过滤出其精华,并以独特的方式得到传承。
说到於菟,年都乎的村民们始终认为这是一种神性的存在,在我看来,他们对于神性存在的理解和极度的信仰,绝不仅仅是单纯意义上的信奉,而更多的是当地世居的土族群众面对曾经久远的生存环境所迸发出的强大精神力量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种对原始图腾的崇尚,既是人们对未知世界向上向善无条件的尊重和对移风易俗的传承,又是增强民族团结、促进村与村及同族之间永恒的感情纽带……(供图/才让本 张海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