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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节选)

来源:青海日报     发布时间:2022-09-02     作者:索南才让

早晨,洗脸的时候南什嘉说,今天投药的那片地范围大,我们早点去。

今天是二号区的最后一片地吧?我也去,争取早点放完。兀斯说。这是兀斯第十次还是第十一次跟着我们放药了。自从鼠疫事件之后,兀斯对灭鼠的态度有了转变。以前他总是找机会对我们这些看着不怎么上心灭鼠(他坚持说我们吊儿郎当不认真)的年轻人进行说教,一套接一套的理论,而且头头是道。我们并不喜欢听,甚至很烦,但他不为所动,一有机会总是说上两句。但现在,他不说了,他开始行动了。他沉默寡言地拖着瘸腿自己行动。这么一来反而让我们感受到一股压力,工作得更认真了。当然和鼠疫的发生有关,但兀斯的举动是另一个原因。我们要不好好干活,好像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兀斯,更对不起他死去的妹妹和阿爸。

现在我对兀斯也颇有微词,形势是很严峻,但他连气氛也搞砸了。要不是有我的“故事”和我的“爱情”调节调节,相信大伙儿更不好过。

我的事情他们现在格外关注。他们兴致勃勃地打算帮我渡过这次感情危机。不知是谁提到了写情书,于是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具有高度可行性的计划。一上午,他们都在为这个计划而热切磋商。他们当然知道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我,他们给我打气,让我振作起来。用我的才华写情书,写一封不成就写两封,两封不行就三封五封,一直写,直到打动她同意见面为止……我意动了,觉得这样的交流方式可能更适合打开我们之间的障碍,这种书信的来往本身就有一种诱惑性。可是送信是一件特别艰苦的事儿,谁愿意大半夜的跑那么远的路?

我把主意打到金嘎身上,他不同意,但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还是答应了。

既然有人送信,就差写信了。对此他们踊跃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乌兰甚至说要教我怎么写情书。我一笑拒绝了。我觉得在这方面还是我比较在行。那天下午的全部时间,我都花在了这封情书上面。我足足写了两千字,写了很多废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就从见她第一面的遭遇和感受写起,我写着写着,就觉得仿佛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写着写着,就觉得写下的这些字怎么看都糟糕透了。我从头开始写……我像小学生写作文那样先打草稿。等又写了五百字,这天的下午时光就过去了。晚上,躺在被窝里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想着怎么写。我以前不怎么写东西,因此没有意识到写字的艰难。尤其是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文字更是意想不到的难。我是一个字一个字斟酌,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我去掉了“亲爱的”这种太暧昧的词,改成了“叫人难忘的银措”,也不满意,又改成亲爱的朋友!朋友?这不成。我划掉了。决定先不管了,先写内容。我趴在被窝里打草稿。金嘎和确罗一左一右老是偷看我写的内容,虽然他们认不出潦草字体,可也很烦人,搅得我不能认真写。于是就发了一通脾气,他们便不看了。但这样一闹,我心情糟糕,什么头绪也没有了。气呼呼地蒙头躺下,一会儿生他们的气,一会儿生自己的气,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我醒来。终于想通了,干吗要纠结于形式呢?我们交流的不是感情吗?只要真心真意地写心里话就好了,只要她知道我的真诚就好了。

这下我浑身感到轻松了,立即翻身从枕头下取出纸和笔,在新的一张纸上写:

银措你好!我叫卡尔诺,就是那个第一次被你打,第二次被骂“滚”的胆小鬼。我说自己胆小鬼是对的,因为要是第一次我胆子再大一点可能根本不会挨到打,同样第二次我要是胆子大点也不会被骂一声就灰溜溜地离开。我也觉得自己的脸皮不够厚,我的朋友说一个男孩子要是没有锻炼出足够厚的脸皮是追不到漂亮女孩子的。这话让我感到很吃惊,但一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追女孩子,尤其是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别说去追,我甚至都没怎么见过。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应该说我从你可怜兮兮的背影喜欢上了你,从你好闻的长发喜欢上了你,更从你转身的那一刻喜欢上了你。你一定要相信我那天晚上不是来干坏事的,我就是好奇。他们把你说得像天仙一样,我就想,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有么?于是我就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想去看看,我对自己说,去看看又怎么了?我甚至都没有想到别的可能。

但显然你误会了,你把我打了。这活该,我觉得你打得好!回来之后我好些天都神情恍惚,恨不得打自己一顿。我真的打自己了,有一天晚上,我想你想得痛苦,就到外面去,在寒冷的野地里流了一点泪,给自己的脸上来了两巴掌,以惩罚自己对你的冒犯。可是,随着时间越久,我对你的思念就越深沉,我真想再见到你。

你可知道我们这儿的一个叫确罗的人叫嚣着说也要追求你,那会儿我吓坏了,我担心得不得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那晚的态度让我失去了再去找你的勇气。我只能心被刀割一样地看着确罗去找你,心里默默祈祷你也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那天晚上我一点也没睡着,我一秒一秒地数着,我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着,终于把他等回来了,他一点伤都没有,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我以为你喜欢的是他。你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毁灭的感觉吗?可是,我又高兴起来,因为第二天晚上他没去,第三天晚上他去了,可回来得更早。于是,凭着男人对男人的直觉我知道他在撒谎,你同样也把他拒之门外了。那一刻,你又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后来,我们跟踪确罗,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我都快高兴死了,所以当确罗说你说了,叫那个挨打的人来的时候,我就来了。我想那天晚上你肯定不知道是我,要是知道了就可能不会骂了。但我脑子里一阵迷糊,一听到你骂就伤心欲绝,稀里糊涂地走开了。

现在给你写这封信,我是听了他们的建议写的。不是说我不想给你写信,而是我觉得你可能也会讨厌。自从受了两次打击后我的状态确实出现了问题,我自己也知道。他们其实也是为了开导我,也确实给了我一点勇气,就像乌兰说的,我不写,又怎么知道你讨厌我给你写信呢?

那天我虽然没怎么看清但一定不会看错,你的帐篷里有书。说明你也喜欢读书。我想如果你不反对我们用书信的方式交个朋友,就给我写一封回信吧!明天晚上十点半,会有我的朋友带着我的第二封信来。到时候你把回信放在门口(记得用石头压住),我的朋友取了信,也会把信放在门口。或者,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太好,就在回信里说一下我们在哪里交换书信。

另外你知不知道鼠疫的事情?据说很严重,但我们并不知道更多,这里没有外来的消息,即便有也是一星半点,不足为信。但肯定的是这件事对我们都有影响,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措施?

祝你睡个好觉,做个美梦!

永远都这么漂亮!

真奇怪,写这封信我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仿佛一口气将这些字写在纸上,把精气神都调整好了。我甚至感觉到要是再次见到她,我一定不会惊慌失措。同时也感到遗憾,我拐弯抹角地提出想带去一些消毒防护用具,遭到他们异常强烈的反对。这不能怪他们,是我的不对。乌兰说她们村里肯定也会发这些的。我不太相信。

我认认真真把信修改了两遍,然后规规矩矩地抄写在一张崭新的纸上。我精心叠制了一个信封,将信装好,用一点面糊封了口。信封上写:银措亲启。本来可以不封,但我怕金嘎偷看。如果以后常常写信他就知道我们所有的事了。他的进步太快太恐怖,以至于现在我都感到害怕。现在他翻看一页书,认识的字更多了,有很多词他能读写,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意思,不过我想这种情况要不了多久就会改变。而且我也相信再过一两年他会毫无疑问地超越我。如果他有一本字典,他的成就将不可限量。因为他帮助了我,所以我答应回去后将我的一本字典送给他。他这两天一直念叨着。我对他的这种恐怖的天赋既羡慕又嫉妒,如果说以前是带着玩笑心态的话,那么现在我是认真的。我怀着强烈的好奇想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会不会创造一个奇迹?

吃过晚饭,金嘎带着我的期望和他的保证一头冲入夜色。

他走后,确罗唆使我说说信的内容。我不说,他便骂我小气。

金嘎走的时候是八点过一刻,回来时快到十一点了。我等得心急如焚,以为他被狗咬了。他对我的担心嗤之以鼻,喷着寒气说,我看见一只受伤的小狼,就追了去,没想到跑远了。

你有病吧?大半夜的你追什么狼,碰上狼群怎么办?

我才不怕。他犟嘴道,再说哪有什么狼群呢?

你怎么知道没有?

这里又没有羊群,它们会跟着羊群走,它们都在冬窝子上呢。

孤狼也不好对付,你可不要大意。兀斯吓唬他,有的狼会悄悄跟着你,找一个好机会把两只前爪搭到你肩上,这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回头,你一回头它就轻松地把你脖子咬断……

老掉牙的故事当然吓不住金嘎。他根本就没好好听,又捧起书看。我的《白鹿原》被他霸占着。我给过他一个旧本子,现在他快写满了。从这个本子上就可以清晰地看出金嘎的进步有多快。刚开始写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扭扭捏捏,东倒西歪,而且奇大无比,每个字都有他自己的大拇指那么大。写了几页,变化开始了,首先字变得小了,做到了在一条格子里勉强框住,再过几页,连字的整体形象也统一起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字再也没有出格过,到现在,猛一看,我们的字还真没多大区别。他很快就会超过我,我坚信这一点,因为他是天才,而我不是。

夜已经很深了,我叫金嘎快睡觉。

我要吹灯了。我说。

你睡你的,我马上就看完啦。他煞有其事地说。

你看个屁!确罗怒气冲冲地说,不灭灯我睡不着,快点……

金嘎不敢犟嘴,气呼呼地睡觉。煤油灯刚熄灭,他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哼”啥?确罗马上就问道,你想骂我?

金嘎翻来覆去地折腾,一会儿便轻轻发出叹息,一会儿又把牙咬得咯咯响。

他肯定是恨死确罗了,却又不敢反抗。确罗把他吃得死死的。

夜阑人静,我睡不着。我想她想得睡不着。她的容貌是那么清晰,以至于把原本有些模糊的样子轻轻松松补齐了,她的影像活生生留在脑海中,只要我愿意,我一天到晚都可以看着她。而且我也由此坚信我已爱她爱得深沉,我相信切身感受到的才是真实存在的,为此我不断地去触及我灵魂里那块柔软的地方,不断地接受我对她的爱所带给我的折磨和疼。

[责任编辑: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