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国家一级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徐剑,从北京一路辗转来到青海,探可可西里,觅江源、访昆仑……足迹遍布青海的高山大川、草甸河源。此行,他为青海人民出版社策划的“新山海经丛书”之《昆仑山传》的前期创作,来江河之源、昆仑之巅考察采风。在西宁休整之际,徐剑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畅谈他的高原情结。 ——编者
徐剑的青藏情结
徐剑有两个故乡,一个是他出生的云贵高原,一个是他精神成长的青藏高原——他是高原的子民。正因如此,徐剑总是不自然地将自己的文学目光聚焦到高原。从《东方哈达》到《雪域飞虹》,从《坛城》到《玛吉阿米》,从《经幡》到《金青稞》,还有刚刚完成的《西藏妈妈》,他的多部作品里都有着雪域高原的身影,以及生活和奋斗在高原上的人们。
此行,是徐剑第22次上高原,只为走进他心中的昆仑。徐剑犹记得他第一次上高原时的情形:1990年,我随老首长阴法唐前往西藏,走的路线是从敦煌穿当金山口到格尔木,跨昆仑山,过可可西里,最后进入西藏。在格尔木暂歇的那晚,我一夜未眠,心里充满着恐惧,真有一点“风萧萧兮昆仑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忧虑,我特别担心自己会把命留在青藏高原上,可是一踏上昆仑,走进空阔无边的可可西里,蓦然觉得自己走进了一片如意的高原,走进了命运的福地。
那也是徐剑第一次近距离登上昆仑山,他在《心中的昆仑》一文中写道:黎明出发,车队朝着昆仑山驶去,一路向上,高车走过,风掠昆仑,可可西里一望无际,藏羚羊云一般落在大荒原上,风火山,刚到沱沱河,我头痛欲裂,老首长不时停车,看望道班人员,下午时分抵达唐古拉时,海拔骤升至5321米,垭口很平,摄影家老张和随行的另外一位工作人员,不知平地暗藏杀机,给首长拍照时,跑了十几米,上车便开始高反,上吐下泻,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阴法唐中将却一路谈笑风生……自那以后,昆仑山便在徐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是被它的雄浑高大、苍茫旷远所震撼,二是在昆仑山巅大家的狼狈。
这次不同寻常的经历,开启了徐剑的青藏情结。此后多年,徐剑多次来往于北京和西藏,很多时候都是从格尔木进入西藏。说来也怪,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进藏时的经历吧,此后徐剑有了一个似乎是悖论的“后遗症”,那就是越到海拔高的地方,睡眠越好。到了低海拔地区,反而常常夜不能寐。此次考察,徐剑睡得最好的地方是海拔4500米的玛多县。
在徐剑的生命中,有两个特别难以逾越的地理和生理坐标。其中一个就是海拔2900米的格尔木,每次去格尔木,徐剑常常因为异常的兴奋而睡不着觉。格尔木对徐剑来说就是一个恐惧点、情感点。“我对它有一种昆仑般的敬畏感,深入生理和心理。”徐剑说。
从1990年至今,第一次青藏之行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徐剑,并影响了徐剑之后的写作。而即将书写的《昆仑山传》很可能会是他为青藏高原写下的第十本书。
徐剑曾为自己定下“三不写”的规矩:没有用脚走到的地方不写,没有亲耳听过的故事不写,没有亲自看到的地方不写。此次考察,徐剑便是来丈量青海的山山水水,以期用文学的样式重构青藏高原上的自然、环境、生态与人类心灵互依互存、亘古演化的天地密码。
在徐剑看来,每一次采访,都像是在做一场学问,是一次对生命和情感的挑战。他说,青藏高原上遍地都是传奇,遍地都是神话,遍地都是文学,就看一个书写者能否看到,能否找到深藏在这里的属于生活和生命的富矿,能否让当地百姓讲出他们的故事来。“我觉得每一次到青藏高原采访,都像是一场奇遇,你可能会遇到一个传奇,一个神话,或者一个陌生的文学故事。你要写好这些内容,不能只是一位行者或游者,更应该是一位发现者、观察者、记录者和融入者。”徐剑说。
作家要做高原上的“考古者”
溯一条时光隧道。徐剑从16岁参军入伍到如今64岁再上高原,在他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从创作题材上,多为军队或国家重大宏观叙事。这些作品中,描写青海最多的是《东方哈达》,这部作品奠定了他在中国报告文学界的地位。
“我进入专业作家方阵前,先后邂逅两位导师,一位是二炮老司令李旭阁中将,一位是阴法唐中将,前者引我进入导弹系列的文学写作,后者将我带入了空阔无边的大荒原。”徐剑说。
《东方哈达》是一部热血激荡的书,书写了青藏铁路的修建过程,也展现了青藏铁路沿线特殊的历史、文化和民俗。“从2002年到2006年间,我频繁往来于青藏线上,挖掘属于青藏铁路的故事。”徐剑说。
徐剑说,他特别感谢青藏高原,在青藏高原三十多年的行走,改变和充盈了他的文学之路。于徐剑而言,阴法唐老首长和青藏高原是他的领路人,影响和助推他完成了一位军旅作家的创作宏愿。青藏高原更给予了他博大的胸怀,广阔的视野与视界。此后,他的作品里多了长江黄河般的激情澎湃,也多了草原上炊烟袅袅的烟火味……
怎样才能写好高原的故事呢?徐剑用三十多年的行走与书写,给出了答案:作为一个书写者,我们不能只是观察者、行者或是游者,更应该成为一名专家,让自己深扎下来,沉到底,和高原和高原上的人们融为一体。要像一名考古者一样,在高原的夯土层中挖到人类宝藏中的古董级精神品质和情感品质,继而挖到文学的宝藏。
书写昆仑是一次挑战
徐剑答应担任“新山海经”丛书的组稿人并书写《昆仑山传》,一是因为他多年的青藏高原情结,二是因为青海人民出版社领导和编辑的真诚与热情。
“此次‘新山海经丛书’的撰写,邀请了我国著名作家邱华栋、阿来、徐则臣、赵瑜、刘大先、石一枫,他们可谓是中国作家中的‘梦之队’,这是我们一次向着青藏高原的文学高峰攀登和远征。”徐剑说。
很多人说起昆仑山时,或感叹于它的摩天凌云,绵延千里,亦或沉迷于昆仑神话的神奇。“昆仑,不仅有风光与神话,它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书写。”徐剑说。在昆仑背后,隐藏着许多历史,这些历史都是值得书写的素材。
昆仑山是昆仑神话的诞生地,神话与纪实文学之间如何才能达到一种平衡呢?徐剑说,过去很多人都认为神话是虚构的,是原始思绪的结果,但是神话考古研究证明,很多神话都有真实的依据。比如,传说中的西王母其实是母系社会部落的一位女首领。所以,神话与纪实之间并不矛盾,其实是相通的。“随着此次考察采风,随着我和赵宗福先生等人的交流,随着我研究的深入,我对写好《昆仑山传》有着极大的信心。”徐剑说。
对徐剑而言,书写《昆仑山传》也是一次巨大的挑战。他希望最后呈现给大家的是一个地理的、神话的、历史的、文化的、民俗的昆仑,呈现的是在昆仑这个文化符号下,中华民族的精神史、心灵史、文化史和远古史,或者说是中华民族对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中国梦的回溯史。
青海是一处文学创作的高地
前不久,徐剑在云南举办的一个文学笔会上说,云南的作家是幸福的,他们生活在一个文化、文学,或者说民俗学、人类学非常多样性的文学厚土上。徐剑同样想把这句话赠予青海的作家。
在徐剑看来,青海这片土地可不是一块文学的贫瘠之地、文化的沙漠戈壁,青海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宝藏之地、文学宝藏之地。“为什么青海会有昌耀这样能被历史记住的大诗人,这与他生活在青海大地有关,他把自己的精神与这片大地融在了一起,用自己的苦难与灵魂在爱这片土地,书写这片莽原。”徐剑说。所以,徐剑认为,生活在青海这片土地上的作家是幸福的,他们身边有着许多得天独厚的素材,如青海的山川、河流、民族、民俗等等。生活在青海,站在世界屋脊上,就是伫立在中国山坳上,会让人产生一种博大的胸怀,而这种胸怀会融化很多作家的小城格局、边缘格局或山野格局。可能很多青海的作家还没有意识到,将这种山水给予的元气和江河给予的浩气沉淀下来,便会触动文人的感应,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在徐剑书写高原的文字中,人们能读到他对青藏高原的敬畏之情。“书写好高原,需要一个过程,从融入了解到敬畏,从敬畏再拉开距离,思考如何书写。这个过程有时候宛如炼狱,昌耀便是如此。青海作家或诗人如果要分析青海现象或青海作家的成长轨迹,昌耀是无法避让的一个完整的解剖文本。”徐剑说。
青海是一处文学创作的高地、精神的宝藏之地,这是徐剑一直秉持的看法。他说,可能青海的不少作家存在一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茫,这是一种极大的遗憾。“我觉得,身在青海的作家,目前最重要的是把你生活的这片土地了解透,就像青海作家古岳,他也是继昌耀之外的另外一个范本,他也是走遍了青海的山山水水,创作出了不少优秀的作品。所以我建议很多青海的作家,应该实实在在地来一次果洛行、玉树行,可可西里行,昆仑行,唐古拉行……我相信很多人会像我一样激情澎湃,热血激荡,会充满无限的期望——前面又是一片新的景观,前方又有昌耀所说的‘黄铜茶饮’‘青海高车’。”徐剑说。
徐剑认为,青海作家最重要的,是要热爱脚下这片土地,了解脚下这片土地,发现脚下这片土地,然后再书写脚下这片土地,这样肯定能出大作。“当然,青海作家一定要有一个世界眼光,你要知道,在人类文学、东方文学或中国文学的坐标谱系中,别人写到了什么位置,你要写到什么位置。任何一个作家的书写,都要走出地域格局、小城格局、村庄格局,不要以为自己站在了这座小城、这片土地上,就站在了世界文学的高地上,不是的。而是要看作家是否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新的书写,是否发现了新的文学的感觉和新的陌生感,是不是挖掘到了新的文学的神话和史诗。可能这些都是一个作家必须具备的文学眼光。”徐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