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华是我们此间颇有成就的作家之一。我的老朋友马钧兄看好她,给她作评论,竟一发不可收拾,洋洋洒洒写下去,直写成一本数万字的书。现在这本书要出版面世,老朋友嘱我看看,我点开书稿文档,单看目次,就把我吓住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新颖别致的目录形式,也从未见过如此涉猎广泛、汹涌澎湃的博引旁征。据说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是一部打通古今中外诗心文心、又不能被归入任何学术体例的奇书。我倒是早就慕名买了,但人贵有自知之明,一直没有勇气仔细研读,搁在书架的最上层。我知道马钧兄是钱先生的拥趸,长久以来研究钱锺书而且深有心得,对钱先生推崇备至,我想,《嘤鸣友声:致李万华书简》应是致敬《管锥编》之作。
我努力地读下去,就像攀登一座插入云峰的高山。虽然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却看到了奇特而美丽的风景。我看到了灵感的光华处处闪现。这部书的结构和立意多是创造性思维瞬间突发的产物,奇峰突兀,天外飞来,不免让我们这些思维平庸的人拍案惊奇;我也看到了知识海洋的广阔浩淼。本雅明曾经说过,用引言可以写成一本书。要统计马钧兄在此书中引用的语录、人物、流派和著作,这是非常困难的作业。
“我像乡下的媳妇用许多色调不一的碎布缝制出好看的布包一样,我以我的目光,飞针走线地缀补一篇篇你的文字,我便在某日,一下子就获得了一种直觉性的确定感——到目前为止,我所能搜罗到的、有关你的所有文字给予我的一团阅读印象。稍作概括,姑且名之曰古灵精怪。”整部书稿由十篇构成,以“古、灵、精、怪”为关键词。在“古”与“灵”之间,还论述了李万华散文的“诗”性,散文的“文”性,以及“笔记性”“随笔性”。勾勒和梳理了李万华创作中的“原生性精神资源”。“四气”论述当然是整篇论文的主干,其中以“灵气”最为精短,计4500字。本篇中先后被“引用”的人物有刘勰(《文心雕龙》)、卡尔维诺、钟嵘、庄子(《庄子·田子方》)、袁中道(《心律》)、钱锺书(《围城》人物赵辛楣、方鸿渐)、阿尔伯特·吉尔吉(雕塑作品《忧郁》)、钱锺书(《宋词选注》)、维科、彼得·潘。仲尼、杨万里、安德烈·波切利是被引用者引出的人物。马钧从刘勰引起,迅速“兑换”成卡尔维诺,没有任何过渡,钟嵘和庄子就站在我们身后。孔子“目击而道存”的话音未落,印度因明学和佛学概念便登堂入室,还有一把日本人翻译的梯子立在我们无法预料的墙角。接着到来的是《易经》《焦氏易林》和青海人舌尖上的方言俗语。人物和典籍之间切换自如,打通了时间和地域的隔墙,他们就像是等在某个路口,随时听从评论家穿越时空的召唤。大量、紧密的引用,聚焦于李万华的第二个品相“灵气”,最终形成“灵气”同样属于“文学的一种价值、一种特质和品格”这样的论断。在密集的引用形成的逻辑链条中,评论家不时插入形象生动的点评和概括,譬如:“你的这些造句和比喻,从来不使用现成的、旧有的表达,用旧的比喻、用旧的造句,就像火柴盒擦皮被火柴头擦秃了,就擦不出火了。你是时时更新你的语言的擦皮,以保证随时随地的闪念都能擦出闪亮的火花,匪夷所思的火花,而不是仅仅擦出一股火柴头上的硫烟。”多年前,我在马钧兄一组题为《芸窗碎锦》的随笔写道:“意象迭出、气象万千,在关于日常生活漫不经心的叙述之下,重新审视了逻辑与观念的秩序。看似随意,实际上用心深、用意奇、用词绝。在他独门所创的意境之下,生活、语词、时代都不过是材料而已。”这些特质在这篇论文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和张扬。
“在文学批评中,应当推崇公正典范、努力保持独立而自由的批评者尊严”。这是马钧兄曾给我的一篇评论的编前语中的一句,当为中肯、恳切之言。读马钧兄多年,品马钧兄多年,除了作为铺垫、说明、印证的“引用”部分,如果要勾勒出他的文学评论的轮廓和范式,大致由三部分构成。从理清或曲折,或复杂,或潜伏的情节开始,以全视角的文化镜头扫描,使用技术和经验的手术刀,解剖、解析、评价这些文字和情节,给我们提供读懂它的可能。接着分析上述的情节,挖掘它们包含的独特的思想或哲学,然后用一定的价值系统匡正评价这些思想。最后,将分析评价的作者和作品置于更广阔的艺术进步的历程中,估价其所发挥或即将发挥的作用。马钧兄幽微烛照,处心积虑,在文学研究中,已然建立一套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思维机制,让读者透过他的评论,从文字的“表象”看到“内脏”,从情节的“血液”看到“经络”,从思想的“骨骼”看到“肌理”。“她以微观的幽深、繁密、娴雅、隐秘,缔造世界的精微与生机,缔造世界的曲径分岔,缔造世界的殊途同归。”李万华的创作如是,马钧兄的文学评论亦复如是。
书简写到李万华《焰火息壤·柳湾彩陶》时,马钧兄说:“但你已经把自己深深浸入到那些文物里,以沉浸式的体验,像巫者一般,穿越于远去的时空。你的‘仙家法术’既不玄虚,也不神秘,你最为拿手的功夫,恰恰是为玄虚、神秘、古奥的知识祛魅。方法就是启动自己的生活经验,唤醒早年的记忆。你不用小心地求证,你只知道大着胆子去利用自己的经验、记忆去合理想象,去进行一次次文学化的情景再现。”读到此,我更想知道像他这样渊博而率性的评论家,在这种偏于严肃和严谨的文种中,会不会、有没有启动自己的生活经验,以改变文本整体的氛围?果然,在论述到《丙申年》结尾的文脉和词气时,他笔锋一转:“结合整个文章,尤其是最末一段的语境,再细细品味一下,恕我直言,你的这个古今语境的混搭,还真有些‘穿帮’。转换一下我的意思,这文末的‘词’,如同新植的牙齿,它再怎么按照原本的模样嵌在空缺的地方,它也会因为没有经过恰切而周到的磨合,多多少少让舌头和咬合肌感到一些异样和不自在……”这不再是一本正经引经据典的马钧,而是牙痛的马钧,趣味的马钧,随心所欲的马钧,浮想联翩的马钧。看起来,他新植的牙齿有点水土不服。他想,要把它写到文章里,于是,就将它写到文章里。
李万华在《金色河谷·回声》中写到缠线的技艺:“爷爷的手并不灵巧,但是捻出来的毛线匀细而有弹性。我缠线团渐渐得出技巧,如果线团绕得过紧,毛线会失去弹性,我便以手做轴心,给线团留下空隙,这样绕出来的毛线团又柔软又蓬松。”马钧兄在任何“松散、宽舒,富有张力和弹性”的地方,都可以做“切口”,以期求得“不相关地相关着”。果然不出意料,他将“缠线法”蝶变为“文字章法”:“这岂止是在缠线。这里你所呈现的缠法,完全适用于文章这种织体。文章的起承转合,不也同样需要时时给所要表达的内容和意义留下‘空隙’,既不能绕得过紧,也不能绕得过松,松紧之间要保持‘又柔软又蓬松’的弹性。”如果到此结束,就不是我们熟知的马钧。他快速“切换”:“只保留文脉的内在指向和趋向,是书法上的笔断意连——我忽然发现我们书法的布局节奏,行笔走势,完全是笔记性的随性随意。”
当年蔡元培先生说大学是“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由此推测,大学者也应该如此。马钧兄熟谙典籍,信手拈来,惊人的学识直将这部书累积成百科全书,他庶几符合大学者的定义了。我还看到了想象的层出不穷、语言的缤纷多彩和行文的纵横阖捭,这些瑰丽的景象,在本来比较枯燥的文学评论里稀罕看到。凡此种种,都让我有历尽艰辛仍不虚此行的感觉。艺高人胆大。没有灵感、渊博和想象,没有对语言的深刻洞察和娴熟驾驭,就不可能有丰沛的创作动力,也不可能写出这样一部包罗万象的书。不仅于此,马钧兄还说:“我肚子里还真垫了几根大梁般的‘理论支持’”。正是文学和美学的理论大梁,撑起了这部内容庞杂、结构繁复之书的圆顶。我想,这部书已经远远超越了它的初衷。马钧兄说,“秘密炼制时代的稀有物质,在精神的作坊聚集心光,织就心锦”,与其说这是对李万华作品的评论,无如说是夫子自道。他用“古灵精怪”概括李万华的文学特征,而马钧兄这部书的精神气质也与此完全一致。朋友们只要开卷阅读,方知我所言非虚。
我还记得小学教室墙上挂着的爱迪生的名言:“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我也相信这句话揭橥的真理。作为马钧兄多年的朋友,我可以证明,他在这部书里表现的才华,不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而是许多年苦心经营的结果。马钧兄推崇“万人如海一身藏”,热爱《归园田居》,喜欢“默存”,熟悉青海文坛的系列“隐身人”,从中不难看出他的人生哲学和价值取向。在一个众语喧哗、甚嚣尘上的时代里,马钧兄一如他反复提到的齐奥朗:退回孤独,远离名利场,孜孜不倦地阅读和写作,兼收并蓄各派思潮和学说,努力探索人生的真谛。他向往这种逆着“世风”的生活,而且把理想变成了现实,他努力的栽培和浇灌,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他是幸运和幸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