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要强,如今年过八十,依然腰板硬朗,为人刚直,若是儿孙做了错事,不管你是五十岁还是十五岁,照样黑脸训斥,那气势,那威严,俨然咆哮山林的虎王,令后辈汗出后背、觍脸赔笑,再不敢皮犟。
翻箱倒柜记忆的房子,父亲流泪的场景好比暑天里的雪,很少。印象中,只有三次。因为少有,反倒记得特别清晰,今日回想,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那年我刚到而立之年,和父亲闲聊时开玩笑:等我五十岁退休,好好给您过八十大寿!我讨好父亲,父亲却想起了奶奶。奶奶前脚离世,我后脚降生,相差十一天。我三十了,奶奶离世也整整三十年了啊。
“你奶奶去世那天早上,跟我说舌头有点硬、有点麻,可我还是跟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了,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现在想想,人都硬到舌头根了,那时候的我啥都没知道着,一丁点的医学常识都没有,还当老师着说,你说傻不傻?!”
父亲自嘲着笑了起来,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满脸褶皱的缝隙里注满了泪水,那些褶皱就像暴雨如注后喝饱了的小溪小河,使父亲的脸饱满丰润了起来,笑着哭泣的父亲看上去像个孩子,那汹涌的泪水中有后悔、有自责、有委屈、有伤心、有思念……哭泣中的父亲窝在沙发的角落里,不再冷峻挺拔。看着这个样子的父亲我哭得比父亲还要伤心。
从厨房出来的母亲吓了一跳:刚还说说笑笑的,我一转身工夫咋还哭上了,发生啥事了?
我和父亲泪眼相对却又异口同声:没啥没啥。
母亲有个经典语录:人老了还有胆?胆子碎成渣渣着;人老了还有心?心软成汤汤着。
女儿出生时,父母还不算老,身体尚可,自告奋勇要替我带娃,这一带带出感情来了,在他们面前我不能打骂教育孩子,但凡说骂两句他俩立马脸色难看眼里射出飞刀,害得初为人母的我差点憋出内伤:我算啥,乳娘?
有次带娃回老公老家, 来回得有一周时间,出门时不到三岁的女儿死死搂住父亲脖子不放:我不去,我要爷爷。百般哄劝,死活不撒手,最后哇哇大哭,眼泪鼻涕抹了父亲一脸。拉拉扯扯中,我吃惊地发现父亲眼睛红了,满脸鼻涕眼泪中掺杂进来了自产的新鲜泪水,且有源源不断的架势。看到我们愕然的目光,父亲好似有点羞恼,决然挣脱了女儿,语速很快地说了声赶紧走吧,闪身进屋关门。
砰的一声闷响,令女儿彻底心碎,哭声惊天动地:爷爷,爷爷,爷爷不要我了,爷爷开门……
我回来后,母亲说,你爸在你们走后,哭得跟个孩子般。然后高调重复她的经典话语:我就说人老了心软成汤汤着!你爸还不信!
父亲是遗腹子,一辈子不知父爱为何物。上有一姊一兄,比父亲年长十几岁,都早早成家分家另过,剩下两人相依为命,母子情深,不料刚而立之年却成无父无母的孤哀之子。父亲便格外珍惜亲情,对姑姑伯父特别好,记得每个年三十晚上,父亲都会带着我们一家人背着年货,去伯父家守岁过年,哪怕把自己家年货搬空。初一一大早,又匆忙从山上往自己镇上的家里赶,害怕拜年的客人等在家门口。
父母退休搬到西宁居住后,每年还邀请伯父伯母来家住上一两个月,或者自己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父亲舍不得家乡,舍不得亲人亲戚们。每次从老家回来,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像没充电的手机,黯然,失神。
可舍不得归舍不得,最后的告别陆续上演。先是姑姑走了,接着伯母也挥手离世,好在都是高寿,都缠绵病榻,走得不算太突兀。
那年春天,伯父病重,父亲仓皇赶回,病床前陪了十几天,情况有所好转,父亲回到西宁,却时时牵挂着他已是鲐背之年的哥哥,一天几个电话的问询着。
有天下午,在西宁工作的伯父的孙子东东打来电话,说阿爷好像不行了,让父亲准备一下,他马上来接。在院子里我碰见了提着小布兜的父亲,陪他一起到路口等。半小时后,车来了,东东一下车哭着说阿爷走了。
父亲一愣,身子抖了一下,嘴唇抖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两大颗清澈的眼泪缓缓爬过父亲瘦削蜡黄的脸颊,他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让我回去,转过身坐上车走了。我呆呆地站在路边,看着车不见了,木木地往办公室走,上楼梯时才发现手里紧紧攥着父亲的小布兜,眼泪便毫无预兆地滂沱而下。
担心父亲身体,他胆疼了好几个月。他忍着生理心理双重疼痛把自己哥哥的丧事办得风光体面,回西宁的路上东东打来电话说父亲胆疼得厉害,要直接送到医院,让我们去二医院门口等。一到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需马上手术。父亲就这样先后失去了他的哥哥和他的胆囊。
这次手术,父亲元气大伤,一直到近两年才慢慢缓过来。
父亲要强一辈子,少时家贫,12岁才上小学,发愤读书,连续跳级,18岁时考到当地民族师范学校,从此跳出农门端上了教书育人的饭碗。
我大学毕业工作那年,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大包小包欣喜回家,父亲为一点小事近乎不讲人情地训责我,父亲的一个老友刚好在家,指责父亲太过严厉不讲道理。父亲训到最后看我倔强地没流一滴眼泪,哈哈大笑:这丫头不软弱,坚强着,以后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不会吃亏,她这一关算是过了,我也放心了。
我们土族有谚语:喝水能把尿憋哈,喝酒能把话憋哈,男娃娃成哈大男人。我觉得考验一个人是否成熟,还得再加上一条:喝过生活的残茶冷酒能把泪憋哈。
最好一鼓作气把它憋到自己的腔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