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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湟梯田,山坳上的农耕诗篇

来源:青海日报     发布时间:2024-03-22    

去年金秋时节,老家兄弟用微信发来组图,给我分享大西北河湟梯田的秋色。组图是当地一位摄影家航拍的,只见蓝天里白云飘浮,山坳里梯田环绕,一层层、一畦畦成熟的农作物色彩斑斓,与山前蜿蜒的高速公路,共同构成了一幅蔚为壮观的图画。

此情此景,让我的心一下子飞过都市层叠的建筑群,来到了群山拱卫、梯田环绕的故乡——大地湾。

村庄以大地湾命名,可以想见,在村后,分布着一片面积很大,或有几十亩、或近百亩的坡地。在祖辈们的眼里,这应该是抓一把就能捏出油来的肥沃土地,村庄的根脉在大地湾代代相传、延续至今。后来,尽管这片簸箕形状的耕地被改造成了层层梯田,但大地湾的地名沿用了下来。

对故乡的记忆,我印象最深的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冬日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兴修梯田的恢宏场景。

参加会战的队伍按连排班编组,依照山坡的地势高低,分出几个作业面,将地面上浅层的有机土先挖运到地势低洼处存放,再将下面的生土开挖成断面,将大量土石方用架子车取土转运,后取前填,逐步形成掌子面,在规划出的田埂位置,夯土垒石,砌成层层梯田。

高原上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一个晚上就能够把昨日开挖的土层断面结结实实冻住,形成一尺厚的“冻皮”。早晨作业开始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凿开冻皮,再继续开挖转运土石方。

时间在亢奋中推进,而人们的身体也在付出代价。双手震裂,手脚冻伤,疼痛钻心,而大部分人用破布在受伤部位潦草地一缠,轻伤不下火线……

当时的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要集中精力熟练掌握架子车的平衡、推车,以及在紧张的助跑之后,奋力一跃,将一车土石准确无误地推倒在指定位置。乡亲们在劳动技巧上的提醒、点拨,成了我劳累一天之后,最满意的收获……

梯田一年年向山地的高处层层蔓延,时至今日,大修梯田时村里石匠们佝偻着的腰身,坚固美观的梯田塄坎(田埂)等场景依然在我眼前出现。他们就地取材,缘石垒砌,将石砌技艺发挥到了极致。梯田完工前,大伙儿将山洼里存放的熟土(有机土)运来覆盖在生土上,以便让新梯田及时恢复土壤的肥力。同时,也给每一层梯田留下了可供拖拉机进出的通道,说不久的将来,新修的梯田也能实现机械化……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时光之箭已经飞到了21世纪20年代,而故乡人对土地对梯田的情结丝毫不减。他们将地形陡峭、地块窄小、水土流失严重的连片耕地进行“坡改梯”,梯田建设的势头依然旺盛。人们从作物沙沙作响的私语声里,寻根溯源,翻阅生长在梯田里的艰辛与辉煌,续写蜿蜒在山坳上的农耕诗篇 ……

在海东市乐都区芦花乡十字村村口,矗立着一棵饱经沧桑、树冠如伞的海棠树,古树的身份编号为2-010,树龄达到了整整一千年!而在这棵古树周边,村落散布,梯田层叠,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这棵不言的古树可以作证,早在它的幼年时期,这里的人们就已经在山岭上开垦了较大规模的旱作梯田系统,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也见证了“山顶戴帽子,山腰勒带子,坑洼地带种林子”的美丽画图的诞生。

走上河湟梯田,但见谷子金黄,藜麦火红,苦荞淡蓝,玉米碧翠,薯秧墨绿……置身于五色斑斓的画图里,对于梯田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让我们透过农耕文明的曲折山路,去寻找梯田的源头吧——

根据《尚书》记载,我国北方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梯田。梯田,是伴随着农耕文明的第一缕曙光,诞生在黄河两岸、黄土高原上的。

在《诗经·小雅·正月》中有“瞻彼阪田,有菀其特”的诗句,其中“阪田”指山坡地。说明在约三千年前,山坡地就有了“阪田”之谓,这正是梯田的雏形。

西汉时期,南方丘陵山区的农民,基于种稻和保持水土的需要,开始将山麓及沟谷中较低缓的坡地改修成水平梯田。

南宋范成大《骆莺录》中,写袁州仰山(今江西宜春)梯田:“出庙三十里,至仰山,缘山腹乔松之蹬甚危。岭阪之上皆禾田,层层而上至顶,名梯田。”

公元10世纪至16世纪,梯田的修建已成规模,开始沿山越岭,连片成型。山民也开始懂得修建山洼池塘、拦截雨水、灌溉梯田。各地引洪漫淤和保水、保土、肥田的农耕技术已经逐渐完善。

在元代农学家王祯所著《农书》中,有这样的记述:“梯田,谓梯山为田也。夫山多地少之处,除磊(垒)石及峭壁,例同不毛,其余所在土山,下自横麓,上至危巅,一体之间,裁作重磴,即可种艺。如土石相半,则必叠石相次,包土成田。又有山势峻极,不可展足,播殖之际,人则伛偻,蚁沿而上,耨土而种,蹑坎而耘。”

诗人杨万里对梯田作了这样的描述:

翠带千镮束翠峦,

青梯万级搭青天。

长淮见说田生棘,

此地都将岭作田。

无独有偶。在15世纪和16世纪早期,遥远的南美洲安第斯山脉的的喀喀湖一带,古老的梯田也沿着高大山脉层层叠叠,腾云驾雾,顺势铺展。

安第斯山脉的梯田被土著人称为“andenes”(西班牙语,意思是“平台”)。大约4500年前,印加古文明开始形成的这一带地区,古人类就开始利用原始的工具修建梯田了。公元12世纪,印加人进一步完善了梯田修建和利用体系。他们正视艰难的环境因素,包括陡峭的山坡、贫瘠的土壤、极端和急剧变化的温度,以及稀少或季节性的降雨,通过人工水池和灌溉系统,显著扩大了梯田的面积。这个时期的梯田能够保持水土,减少土壤侵蚀,提高作物产量,其功能更加完善。

更为绝妙的是,高寒山区梯田边上那道道石砌围墙和田埂,白天能充分吸收热量,晚上能自然释放热量,以避免农作物屡屡遭受霜冻、寒潮的侵袭。

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梯田这项浩大的农业工程,那些寂寥地生长在南美洲梯田里的农作物,可能无法大面积种植;如果没有这些高产农作物越洋跨海,遍地开花,那人类就会时时遭受饥荒的威胁而命运多舛,文明的进程就会更加艰险而充满变数。

谁也不会想到,人类文明一路走到今天,一些重要的因素源自层层梯田,源自高产作物的滋养!而我们反观现实里的梯田,真真切切,她就是高寒山地里的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用瘦骨嶙峋之脊,挑起了人类社会顺应自然、改造自然的使命与壮怀……

岁月不言,梯田不老。在有着几千年农耕文明的河湟谷地,农耕文化,就在这高寒而坚韧的环境里生生不息,茁壮成长。

几年前,考古人员从海东市平安区东村的一处齐家文化房址中,浮选出炭化谷物种子379粒,其中粟355粒,黍24粒。考古人员从“寺台遗址”中遗存的灰坑中,共浮选出炭化植物种子5粒,均为炭化粟。而从卡约文化(约3000年左右)时期的“新庄遗址”中浮选出的碳化植物种子有黍、大麦、小麦,从而表明当时小麦、大麦等麦类作物已经在河湟谷地广泛种植。

从河床台地、山谷梯田上成长起来的农耕文化,也给我们留下了最为直观的见证物——农具。在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中川乡民主村的巴乔民俗博物馆内,这些被淘汰、被遗忘的农具汇聚一堂,组成了一道蔚为壮观的“农具群落”。犁铧、耙耧、木锨、风车、碌碡、石磨、马车、梿枷……琳琅满目的实物珍藏,都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久远的河湟农耕记忆。

而民和的永录博物馆同样引人注目。永录博物馆占地面积200多亩,其中,以农耕文化馆最为壮观。该馆的主体建筑是富有本地特色的四合院,内设打麦场、榨油坊、水磨房等建筑,馆内的4400件藏品再现了河湟谷地汉族农耕文化的核心内容。以当地居民的生活起居为开端,延展至农耕生产、手工技艺、作坊加工、商贾贸易、节庆礼俗、民间信仰和民间艺术等类别,真切地还原了传统农业时代河湟地区的生活生产场景。

由此,我们看到了河湟谷地在远古的岁月里,稼穑种植和游牧生活兼容并蓄的演变过程,看到了朝代更迭中农耕文明的艰辛与执着。

站在河湟谷地的梯田之上,强劲的西北风吹拂着我们的面庞。随手抓一把梯田里的黄土,我们就分明感受到了农耕文明的坚硬度和柔韧度,领略到了山坳上农耕诗篇的悲壮和豪迈:

20世纪70年代,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科教片——《治山造林保水土》,真实记录了河湟谷地小高陵人营造梯田、垦荒造林的动人故事。

小高陵地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过渡地带,山区海拔近3000米,年均气温零摄氏度,年蒸发量是降水量的4倍,高寒干旱、山多坡陡的小高陵植被稀疏、水土流失严重。新中国成立之初,庄稼广种薄收,全村200余户千把口人过着“早上汤,晌午光,晚上空碗见月光”的艰难日子。

小高陵人修造梯田的场面与笔者的经历如出一辙。但最值得一提的是,小高陵村的姑娘们也不甘示弱,自发组织了一支“铁姑娘队”参加村里的营造梯田、垦荒造林、春种秋收等活动。哪里苦大,哪里活重,她们就去哪里干,她们甚至喊出了“不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决不出嫁”的豪言壮语。

村子里有个叫马玉林的回族老人,带领三个女儿参加“铁姑娘队”,整整修了十年的梯田。马玉林的三个女儿出嫁时,都已二十五六岁,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大龄姑娘了。

而16岁的马菊芳自愿报名加入“铁姑娘队”,成了八位女队员中最年轻的一员。龙口夺食的紧要时刻,她们等到村民们熟睡了, 就打起精神悄悄出门,摸黑把麦捆从几里开外的梯田背到打麦场。小小的个子窄窄的肩头,一扛就是近百斤,一走就是好几个来回,一直干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这是她们自发的义务劳动,从来就没计过工分。

从山顶上傲然屹立的两棵老杨树身上受到了启发,小高陵人经过反复实践,逐步摸索出“集中分层治山、从上而下治水”的“秘诀”:在水土流失严重的山顶,挖水平沟,截流分洪;山坡上挖鱼鳞坑,蓄水植树;在山脚的缓坡地带,修建外高里低的窄道式梯田,成为高寒山区成功实施规模绿化的鲜活样板。

到20世纪70年代末,小高陵村累计开挖近22万个鱼鳞坑,植树4.5万株,开垦梯田4400余亩(293公顷),近八成水土流失面积得到控制,生态恶化趋势得到根本遏制。曾经跑水、跑肥、跑泥的“三跑田”变成了保水、保田、保肥的“三保田” 。亩产原来只有一百公斤左右,经过治理,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有些土质条件好的地块,产量甚至达到五百多公斤。

如今,放眼望去,天边白云朵朵,近处青山逶迤,层层梯田沿山势蜿蜒,庄稼呈条状分布,长势喜人。小高陵的梯田景观,成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最好见证,成了青藏公路沿线乡村旅游的热门打卡地。

让我们把关注的目光移到大通。

进入深秋,梯田里麦浪翻滚,土豆金黄,昭示着村民们心头的喜悦。这是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逊让乡逊布村水土流失治理之后的壮观景色。

这里曾经都是山坡地,耕种模式仍然沿用“二牛抬杠”的原始耕作模式。一到雨季,田间的泥土、肥料流失严重。从2014年起,这里启动了坡改梯专项改造工程。逊让、多林、青山等乡镇的近4000公顷坡地由此变成了梯田。与此同时,坡改梯工程建设的114公里的田间道路逶迤延伸,机械化农机具开进了层层梯田,原始的耕作、收割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到了夏季,青山环绕的村庄,层叠绵延的梯田,金灿灿的油菜花,绿油油的春小麦,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展现出高原特有的大美景象。

而互助土族自治县松多藏族乡是典型的半农半牧地区。历经了漫长的岁月之后,生活在这里的藏族和土族群众,“勾勒”出了大山里如诗如画的壮美景观——梯田。

走进松多,沿着蜿蜒盘旋的小路到达山顶,瞬间被大自然雄伟壮阔的景观所折服,层层叠叠的梯田随着山势铺开,犹如一幅瑰丽的画卷。梯田里,五彩斑斓的农作物茁壮成长,散发着麦香、薯香和草药香,将高原的金秋装点得流光溢彩、回味悠长。

一场秋雨一场凉,梯田景色再变样。沿着大山里蜿蜒的梯田,漫步在海东市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古鄯镇七里花海景区,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中,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花海景观带在我们的视野里徐徐铺展开来。竞相开放的大丽花、薰衣草、百日菊、月季等,呈方队、成彩带,将人工打造的锦绣田园风光,淋漓尽致地铺展在眼前。游人如织,车水马龙,梯田营造出的和美田园景色,装点着人们的生活,改变着农民的致富思路和审美观念。

“2023年,我们培育种植了6.67公顷苦水玫瑰,用于开发玫瑰花茶、八宝茶等特色农产品,梯田里的花卉长势喜人,预计明年秋天开始采花。”景区负责人高兴地对我们说,他们筹备修建玫瑰花茶加工厂,形成集玫瑰种植、采摘、烘干、包装、销售于一体,实现既具观赏性又具经营性的梯田产业链条。

河湟梯田,犹如一位娴静美丽的土族阿姑,给我们讲述着农耕文化的前世今生,描绘着梯田深处五彩斑斓的人文气象,憧憬着成长在梯田里的美好未来。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李升发、李秀彬先生认为,中国的梯田大气磅礴,气象万千,沿山体流动的线条曲折有致,极富韵律,构成了一幅幅极具艺术美感的人造景观。梯田所蕴含的文化价值、美学价值和科学价值,充分体现了先人的智慧。

从旱作梯田、稻鱼共生的耕作实践,到庭院民宅、古村深巷的乡村景观;从“取之有度,用之有节”的生态理念,到耕读为本、邻里守望的乡规民约……中华民族在数千年的农耕实践中,培育出“应时、取宜、守则、和谐”的农耕文化。

“农耕文化遗产保护是对现代农业的生态补救,是对乡土中国农耕生活的重建与回归。”中国农业大学孙庆忠先生认为,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核心不仅包括农业景观,也包括当地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要通过对传统农业区域的文化、社会体系进行整体、系统性保护,逐步恢复乡村活力,造福一方百姓。

梯田与乡情,犹如山民与谷子,相互依存,须臾不可分离。再过些许时日,那颗默默守望河湟梯田的千年海棠树,就该精神抖擞、花开满树啦!它仿佛用无声的叮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人们:

记住梯田,就是记住人与自然;

记住梯田,就是敬畏社稷祖先;

记住梯田,就是守望烟火人间;

记住梯田,就是赓续乡情绵绵……

[责任编辑: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