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学意义上的昆仑山西起帕米尔高原,绵延2500多公里,自西向东覆盖了新疆、西藏部分地区,横贯青海全境,一直延伸到甘肃、青海和四川三省交汇处,整个山系囊括了喀喇昆仑山、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和祁连山等诸多山脉,因之被称为“群山之祖,万山之宗”。雄浑的昆仑山绵延千里,高耸入云,极易引发人们的遐思奇想。在中国古代神话中,昆仑山就是神秘的“天梯”,经由这个“天梯”,仙界与人间有了联系。《山海经》称昆仑山上有天帝的宫阙,众神、灵兽和奇花异草汇聚在这里,正因如此,创世神话中的盘古、伏羲、女娲以及洪水神话中的鲧、禹等神祇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昆仑”身份背景。除此而外,一些文献典籍中也屡有“赫赫我祖,来自昆仑”的重要论断。从这些记述可知,我们的先祖一直在追问自己的民族之根,“来自昆仑”的肯定性回答实质上将地理学维度上的昆仑提升到了文化与文明的意义层级。
毋庸置疑,人类文明诞生的一个重要条件是河流。譬如我们要谈古巴比伦文明,就得谈到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了解古埃及文明,定然绕不开尼罗河;论及古印度文明,需要理解恒河的存在意义。我们探寻古老的中华文明,必定要去关注到黄河及另外两条重要河流。那么这三条河流究竟来自何处?与神话和文化学视野中的昆仑有着怎样的关联?翻开先秦文献,“河出昆仑”“昆仑之丘,河水出焉”的说法屡见不鲜。由此人们认为:黄河发源于昆仑山,若要寻访昆仑,需要沿着黄河溯流而上。基于这样的认识和考虑,千百年来人们以黄河为基准,千里迢迢来寻访昆仑山。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僧侣文人,都将自己探访昆仑的艰辛和见闻写进了诗文,并流传后世。“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诗仙李白的一声慨叹,道尽了古人对黄河的诸多遐想。尽管他们不甚明了这条河流的源头,但他们坚信,养育了华夏儿女的黄河是一条伟大之河,其源头必定悠远、纯洁而神圣——不妨将其理解为“从最高的地方来”,而高可入天的地方就是神话中的“天梯”昆仑。众所周知,现实地理中的黄河源头在巴颜喀拉山下。这也意味着,我们可以将神话中的昆仑与地理中的昆仑山对应起来,形成一个能够讲得通的事实逻辑,那就是黄河源头在巴颜喀拉山下,而巴颜喀拉山就是昆仑山系中的一座重要山脉,故而“河出昆仑”的说法没有问题。
不仅是黄河,长江、澜沧江都要顺着山势分别向东、南两个方向奔流而去,在这个过程中,无数支流携带不同的土质和多样的文化因子,不断注入三条主河,增加其流量的同时,也赋予其根性与母性的文化意蕴。从这个角度而言,古代先民对昆仑以及民族之根的寻访,其文化价值显然要大于地理意义,因为这不仅是一种对理想精神的追寻,更是一种神话文化的体验。三条自然之河,同时也是三条文化之河,在它们各自蜿蜒流淌的过程中,滋养着流域内的多种生命样态,甚至将中华文明的气息送到了异域他国。
在这个有山有水也有人类活动的大文化语境中,我们理解了祖先讲述的昆仑神话及其意义所指,譬如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炼石补天等神话故事,其意义指向是关于世界和人类起源的大胆想象;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和鲧禹治水等神话故事,都是人与自然关系的详细记述,而燧人取火、仓颉造字、神农尝百草等神话故事,则突出了“文化的诞生”以及先民身上萌生的文明意识。在我看来,人类文化存在并演进的方式之一是:先有神话史诗,后有传说历史。如果我们将神话中的昆仑逐渐还原为现实地理中的昆仑时,具有源头性质的昆仑文化实际上已然具备了“人类文明摇篮”的显著特征。
作为昆仑神话中的核心女神,西王母在《山海经》中的形象是“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这种装扮确实特殊,甚至有几分凶相——西王母是掌管灾疫和刑罚残杀的神祇,面目自然可怕一些。这当然是神话思维中的西王母,而在文化人类学和民俗学者眼中,西王母这个形象应该是原始社会某个特殊人物,在特定的语境中进行的仪式表演形式而已。对此,赵宗福先生在《论“虎齿豹尾”的西王母》中有过专论:神话西王母的原型是古代西部某个原始部落的女酋长兼大女巫,这样的形象实际描绘的是她作为部落首领在某些神圣活动中的特殊装扮。《穆天子传》写到周穆王乘坐由造父驾驭的八骏周游天下,西巡到了昆仑山区,他拿出白圭玄璧等贵重玉器去拜见西王母。第二天,西王母在瑶池宴请周穆王,两人唱起诗句相互祝福。此时西王母的言行已经接近于一位温文尔雅、仪态万方的女王,甚或是一位能歌善舞的妇女了。及至《汉武帝内传》,西王母又变成了一位华贵艳丽、秀颜绝世的草原女王。
赵宗福先生通过考察古老氐羌民族及其支系民族的图腾信仰,认为西王母神话连同昆仑神话发源于氐羌游牧民族地区,西王母的“虎齿豹尾”形象并非凭空而生,确切地说来自氐羌先民那里,它是某个民族对自己的氏族起源、心理结构和信仰文化的艺术性概括。此外,通过对羌人岩画、羌人虎信仰习俗及相关神话传说、节令仪式、地名人名和狩猎禁忌等方面的考察,证明伴随西王母的虎乃至白虎是古代西部土著人的图腾产物。
可以这样认为,西王母是掌管生死的女神,也有可能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王,那么青海历史上是否存有“西王母国”?地理学典籍《禹贡》里有“昆仑之国”“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的记载。意思是说,身穿兽皮衣服的昆仑、析支、渠搜等西部羌戎部落都归向中原,出现过边疆安宁的局面。学界一般认为,昆仑、析支、渠搜等部都在以青海湖为中心的青海境内。此处的“昆仑”大概就是指所谓的“西王母国”了。在《穆天子传》里,周穆王曾西巡昆仑、拜会西王母并与这位女王宴饮赋诗,此段记载究竟是一个美丽的神话还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学者们见仁见智,各有说法,但基本上达成了共识,即这是一段被神话化了的富有传奇色彩的历史,周穆王拜会西王母的地方就在青海湖一带。有专家认为,西王母国当时的“国都”就在青海湖西畔的今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县一带,其疆域包括今天的昆仑、祁连两大山脉相夹的广阔地带,青海湖环湖草原、柴达木盆地是其最为富庶的中心区域。文物考古工作者还在天峻县西南20公里处发现了西王母国女首领的居所,已命名为“西王母石室”,并在此发掘出刻有“长乐未央”“常乐万亿”铭文的汉瓦当,或可证明早在汉代,人们已公认这个石室与西王母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此外,汉代学者王充就明确地把青海湖一带称为“西王母国”,这一提法对学者们的研究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佐证。特别是专家们对历经两千年风雨的西海郡虎符石匮反复研究后,认为石匮上的虎就是西王母的象征(西王母国以虎为图腾)。
查阅古籍,我们知道虎是羌人的图腾,而神话中的西王母曾以羌人女王的身份出现在我们的记忆里,而且也是以虎为图腾的。在古汉语里,“虎”的前身叫“於菟”,最早把老虎叫作“於菟”的是先秦西部羌人,后来流行于楚地。而在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市年都乎乡年都乎村,每年要举行一种叫作“跳於菟”的民俗活动。活动的核心是7名赤裸上身,脸部和上身涂有老虎斑纹的青年男子,他们被称作“於菟”,承担着带走全村瘟疫邪魔的重任。从这些民俗遗踪中,或可听到有关西王母和昆仑神话的古老回声。
可以看到,从神话传说到地方历史,从文化遗存到民俗展演,昆仑已然具有了地理、神话、民俗等因素相互交织着的复杂形态,实质上这也是作为符号的昆仑已然沉淀并转化为文化昆仑的必由之路。如果说昆仑是一个文化符号和意象,那么昆仑神话就是我们的文化母题和精神高地;如果说昆仑是一座自然意义上的大山,那么围绕着这个山体的河流与所有的生命体,都会在经受时间的沉淀和人类文化的选择后,以丰富的精神样态进入具有源头性质和包容气度的昆仑文化。